校园音阅 | 一角窥凝韵，文澜映时章——评沈阳音乐学院复排歌剧《白毛女》中黄世仁的文本演变
表1：黄世仁在《白毛女》早期版本中的形象特征对比
表2：革命叙事重塑黄世仁形象的主要表现
歌剧《白毛女》作为中国民族歌剧的开山之作，它如同一件活着的文物，在时代的刀斧下被不断雕琢。本文以沈阳音乐学院2025年复排歌剧《白毛女》为契机，通过音乐评论的视角，以黄世仁的音乐与戏剧形象演变为核心线索，分析从延安原版至后世版本中，其角色定位、音乐语汇与情节命运的删改与重塑过程。真正的经典，其永恒的生命力不仅内在于它所讲述的“故事”，更在于它被“讲述”与“修改”的动态历史过程，黄世仁角色的文本流变不仅体现了革命叙事对民间叙事的渗透，也揭示了中国民族歌剧在特定历史时期的创作规律与特征。
一、黄世仁从民间戏谑到阶级符号的演变
黄世仁角色的塑造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在历史的打磨下逐渐成形的过程。从最初的民间戏谑到成为阶级斗争的符号，黄世仁形象的文本演变反映了中国民族歌剧发展与时代语境之间的深刻关联。
（一）民间叙事的初始形象（1944-1945年）
在歌剧《白毛女》的创作初期，黄世仁的艺术形象呈现出鲜明的民间叙事特征。1944年邵子南执笔的初稿版本中，黄世仁的塑造沿袭了传统戏曲中丑角的表演特点。据首演黄世仁的扮演者陈强回忆，这一版本中他为“三花脸”行当唱词设计的极具民间俚俗色彩：“那村里，那呼咿呀嘿，有一个杨白劳，他的女儿实在好，十七、十八身材俏，漆黑的头发，弯弯的眉毛，眼里还有一个宝，捏他一把好比吃仙桃，就是有了万年的病，嘿嘿，我也好了”。这段唱词在音乐处理上采用了民间小调的旋律形态，节奏轻佻，语言直白，通过形象化的比喻将黄世仁的丑恶性格具象化，带有明显的戏谑效果。戏剧结构上，初稿并未安排黄世仁被枪毙的结局，而是以“喜儿逃入深山”作结局，保持了民间故事原有的叙事逻辑，这一选择反映出《白毛女》创作初期对民间艺术资源的深度依赖。
邵子南版本的黄世仁形象虽然生动，但作为初稿“成了一篇朗诵诗剧，不太适合演”。更重要的是，周扬在审看后认为，采用秦腔这一“旧瓶”不足以承载“旧社会把人逼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这一宏大主题，这一判断实质上宣告了民间叙事形式的局限，为后续革命叙事的介入埋下伏笔。
（二）革命叙事的重塑（1945-1949年）
延安文艺座谈会后，革命文艺创作理念逐步重塑。1945年在延安首演后，关于黄世仁结局的处理成为各方关注焦点。一位厨房大师傅在观剧后“一面在切菜，一面使劲剁着砧板说：戏是好，可是那么混蛋的黄世仁不枪毙，太不公平！”这一质朴的观众反馈，折射出民众对文艺作品爱憎分明的审美期待，也体现了底层群体对阶级斗争叙事的强烈诉求。
更具决定性的是中央书记处的正式意见。在歌剧《白毛女》为中共七大代表献礼演出后的第二天，中央办公厅传达了三项意见，其中明确指出：“黄世仁应当枪毙”，并解释道：“所谓农民问题，就是农民反对地主阶级剥削的问题，这个戏反映了这种矛盾，在抗日战争胜利之后，这种阶级斗争必然尖锐化起来”。这一指示从政治高度确立了黄世仁角色的戏剧功能与象征意义，促使创作组“动手改成了用枪毙黄世仁作为结尾”。
在这一背景下，黄世仁的形象发生了巨大转变，黄世仁不再仅仅是杨格庄的土财主，而是成为地主阶级压迫的集中代表。1945年延安修订版新增的枪毙情节，以及“枪毙世仁除民害，翻身农民笑开怀，红旗插遍杨格庄，从此不再受欺压”等唱词，从音乐形象上强化了其作为阶级斗争靶心的符号功能。与此同时，初稿中喜儿怀孕后曾对黄世仁抱有幻想的情节被删除，这一调整看似针对喜儿，实则对黄世仁形象产生重要影响。通过纯化受害者形象，反向强化了黄世仁作为压迫者的绝对属性。在音乐上，两者之间的唱段不再有任何情感交集，转为截然对立的音乐形象——喜儿的唱段始终保持高亢、明亮的音色，而黄世仁的唱段则充满压抑、恐怖的音调对比。
此外，强化了集体的声音，在公审场面中，口号与群众合唱成为音乐表达的重要组成部分，“枪毙世仁除民害”“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等合唱曲目，以恢宏的音响、坚定的节奏和向上的旋律，宣告了集体力量对个体恶霸的胜利，从音乐形式上完成了革命叙事的建构。
这一时期黄世仁形象的符号化过程，与《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提出的文艺“为工农兵服务”方向紧密契合。革命叙事对民间叙事的取代，不仅是主题思想的升华，也是艺术形式的演变。从音乐角度看，黄世仁的音乐形象日益功能化，其核心戏剧功能聚焦于凸显阶级压迫与反压迫的对抗逻辑，为“旧社会把人逼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这一核心主题提供反面注脚。
（三）司法话语转型（1949-2015年）
1949年以后，《白毛女》的修改进入新阶段。1952年人民文学定稿版中，进一步删除所有暴力相关表述，强调“经人民法院审判，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这种转变体现了对法治形象的需求。黄世仁的结局不再仅仅是群众愤怒的宣泄，而是国家法律的庄严审判。在音乐处理上，这一时期的版本也有所调整——公审场面的合唱由情绪化的复仇口号转变为“依法惩恶伸正义，农民翻身做主人”的理性表达，旋律更为庄重、节奏更为规整，体现了国家权威对民间情绪的引导与规范。
2015年版《白毛女》（同时也是沈音复排的蓝本）集中体现了当代语境下对黄世仁角色的重新诠释。该版结局调整为：“黄世仁被逮捕，移交司法机关依法审判”，合唱歌词也相应改为：“法网恢恢惩恶徒，阳光普照换新天”。这一修改反映了新时代的法治思维，强调程序正义而非群众性的暴力宣泄，从枪决到审判，从群众复仇到法律制裁，折射了中国社会从革命向治理的转型。在音乐上，这一转变也带来了表达方式的变化——早期版本中强烈的情绪宣泄逐步让位于更为克制、理性的音乐表达，这既是观念的演变，也是时代精神变迁的缩影。
二、从黄世仁角色的演变看当代复排的阐释
黄世仁角色在歌剧《白毛女》中的文本演变，不仅是一部艺术作品的修改史，更是中国社会变迁与文艺政策交互作用的缩影。从民间戏谑的“三花脸”到阶级斗争的符号，再到司法话语下的法治象征，黄世仁的形象塑造始终与时代语境紧密相连。沈阳音乐学院在2025年复排民族歌剧《白毛女》时，以2015版为蓝本，特邀2015版《白毛女》原创作团队核心成员指导，这一选择本身就体现了对历史流变的尊重与延续。本次复排并非简单重复经典，而是在黄世仁角色演变的基础上，进一步探索如何在新时代审美下重新诠释这一反派人物，使其既保留历史厚重感，又契合当代观众的情感与价值取向。
首先，从艺术传承的角度看，为更好地传承与演绎民族经典，沈阳音乐学院在复排歌剧《白毛女》之际，特邀多位曾参与2015版歌剧《白毛女》创作的艺术家们组成指导团队，为本次排演进行指导。著名歌唱家、中国音乐学院教授雷佳与一级演员、中国音乐学院教师高鹏，曾分别是2015版《白毛女》中“喜儿”与“杨白劳”的扮演者，此次以指导专家身份来到沈音，从角色塑造到舞台呈现，对师生的表演展开系统指导。
其次，在时代创新层面，沈音本次复排通过情感表达与舞台呈现的优化，对黄世仁角色进行了细微调整。本次复排的核心目标之一是“融入新时代审美”。中国歌剧舞剧院一级导演、2015版歌剧《白毛女》复排导演朱亚林，为演员细致讲解每句台词的内涵与每个动作的情感表达，引导他们深入角色内心，具体措施包括“情感抒发更细腻”和“表演动作结合现代审美”。对于黄世仁这一角色而言，这意味着在保留其阶级本质的同时，增加其心理复杂度的外化呈现。例如，在黄世仁与喜儿、杨白劳的对手戏中，更深入地挖掘角色的内心动机，而非仅仅将其表现为单一的“恶霸”符号。同时，著名指挥家、2015版歌剧《白毛女》指挥刘凤德对合乐排练进行悉心指导，精准把控音乐与演唱的整体融合，确保剧目艺术表达的完整性。从角色揣摩到舞台呈现，专家们对师生表演进行全方位指导，他们秉持匠心，在保留原作精髓的基础上融入新时代审美，让经典在当代舞台上，焕发新的生机。
沈音师生在排练中的执行细节，进一步强化了黄世仁角色的当代阐释，他们以炽热之心走进角色灵魂，以精湛技艺诠释悲欢离合。每一个眼神，都蕴含着故事；每一句唱词，都饱含深情。师生们以炽热之心投入排练，对站位、走位、角色间互动等细节反复磨合。例如，在黄世仁与穆仁智的互动场景中，演员通过精准的走位和眼神交流，凸显主仆关系的虚伪与压迫性；在公审场面中，黄世仁的孤立站位与群众合唱的宏大音响形成鲜明对比，象征个人与集体的对立。这些舞台调度不仅增强了戏剧张力，也延续了黄世仁角色从“民间戏谑”到“阶级符号”演变中的对立逻辑。演员们在专家引领下全身心投入排练，认真雕琢角色的每一处表情、动作与唱腔，经典唱段保留原有韵味，情感抒发更为细腻，表演动作结合现代审美，创新艺术表达，力求塑造既经典又融合现代审美的舞台形象。
沈阳音乐学院复排的歌剧《白毛女》于2025年12月3日、4日在沈阳盛京大剧院成功上演，这不仅仅是一场艺术演出，更是一场围绕着历史与当代的对话。黄世仁角色的当代阐释，凝聚了从延安时期到新时代的文艺智慧，也体现了沈音师生在传承民族经典中的责任感与创造力。通过黄世仁这一“小角色”的演变，我们得以窥见《白毛女》作为“活着的文物”如何在不同时代被重新雕琢，而其核心的民族精神与艺术价值，却在这一次次修改中愈发璀璨。
结 语
黄世仁角色在歌剧《白毛女》中的文本演变，是一部浓缩的中国现代文艺史。从1944年邵子南初稿的民间戏谑，到1945年延安版的阶级斗争符号，再到1949年以后的司法话语转型，直至2015版的法治化处理，每一次修改都深刻反映了特定历史时期的政治需求、社会心态与艺术观念。沈阳音乐学院2025年的复排，以这一流变史为基石，在传承经典内核的同时，融入新时代审美，通过情感表达的细腻化与舞台呈现的现代化，使黄世仁这一反派角色在当代舞台上获得了新的生命力。
本次复排的成功，不仅在于2015版核心指导团队的精准“掌舵”，更得益于沈音师生对艺术细节的炽热追求。从角色塑造到合乐融合，从台词情感到位走位磨合，每一个环节都体现了对历史的尊重与对创新的探索。黄世仁角色的当代阐释，最终展现了歌剧《白毛女》的整体主题——“揭露旧社会的黑暗，歌颂新社会的光明”。但不同的是，这种揭露与歌颂不再依赖于简单的对立，而是通过更复杂、更人性化的艺术表达，引发观众对历史与现实的深层思考。
歌剧《白毛女》的永恒魅力，正源于它作为“活经典”的动态演变过程。黄世仁角色的流变，不仅是革命叙事对民间叙事的渗透，更是中国民族歌剧不断自我更新的证明。沈音复排作为这一过程的最新篇章，不仅让歌剧《白毛女》在新时代绽放新韵，也为民族歌剧的传承与创新提供了宝贵经验：真正的经典，永远在时代的刀斧下不断雕琢中而生。
文 / 音乐学系 刘子睿（2022级本科生 导师：马 颖）
初审初校 / 陈 婧
复审复校 / 商 迪
终审终校 / 李丽娜